中美战史中的长津湖战役 (19) - 志愿军杀俘疑云

12月1日夜Faith特遣队突围车队最后被志愿军242团1营截在后洞里时，卡车上的重伤员和两旁步行的伤兵尚有600余人（一说有618人）。美军车队的前方被242团1营火力封锁，后方有239和240团的追击，东边是1营占据的高山，而西侧是大片开阔地，有农田和沼泽连着冰封的长津湖，志愿军没有在这一侧布置兵力。1营出击时，建制早已混乱、失去指挥的美军并未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个人的求生欲望支配着每一个人的行动。车队中尚能活动的美军大多往公路西侧长津湖方向逃去，然后沿着湖岸或结冰的湖面往南走。12月2日陆1师运输营的Beall中校从湖上和岸边救起319人，这些人全都是在志愿军冲击车队时逃出去的。而卡车上不甘坐以待毙的重伤员挣扎着爬出来，幸运的被同伴拖着一起逃命，不幸的或被志愿军击毙，或耗尽体力后冻毙于风雪。卡车上无法移动的三百余名重伤员，则只能听天由命。今天我们就来聊聊那些幸运逃生和穷途末路的美军的故事。

一等兵Ed Reeves是31团3营K连的士兵，美军开始突围之前他已身负重伤。突围时他被放在了最后一辆卡车上，当美军车队最后被志愿军截在后洞里时，他所在的卡车已经抛锚，距车队约有一百米的距离。Ben Dryden中士在枪林弹雨中从车队前方走到Reeves所在的卡车，通知他们车队已经停了下来，不会再往前走了，能走路的就下车带上一名伤兵往长津湖另一侧走，陆1师在那边。有人下车了，Reeves试着挪动自己的腿，伤口痛到几乎让他晕过去，他只能和其它无法移动的重伤员留在车里。不久就有一队志愿军过来，端着刺刀喊着让他们起身下车。车上伤兵把伤口让志愿军看，只有没有负伤和尚能行走的才会被志愿军收为俘虏。看着这一车无法移动的重伤员，这队志愿军很快就离去了。陆续有其它的志愿军过来，但没有人把这些伤兵收为俘虏。不时有朝鲜难民经过卡车，他们会停下来，有的给美军伤兵包扎一下，有的默默地鞠躬后离去。Reeves惊异于这些朝鲜难民并不害怕志愿军找他们麻烦。

等到12月3日，Reeves看到车队前方有黑烟升起，并有枪声传来。他问坐在卡车前边的人怎么回事，有人回头跟Reeves说志愿军开始点燃路上的卡车。枪声呢？任何跳车逃生的人都会被开枪射杀。Reeves大吃一惊，他设想过很多种死法，但的确没有想过会被烧死。车厢里一片寂静，Reeves拿出随身携带的袖珍圣经，读起了《诗篇 23》。车上的人静静地坐着，等待着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他们这辆车了，但弹孔累累的油箱里早没了油。无法点燃卡车的志愿军开始开枪射杀伤兵，一人射杀躲在卡车底下伤员，一人从车厢尾部往前，第三个人从车厢前部往后，挨个射杀。无人抵抗，都静静地等着那一刻。Reeves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看着黑洞洞的枪口瞄向自己眉心，顺着枪管直视着持枪士兵的眼睛。一声枪响之后，Reeves被击倒。奇怪的是，Reeves发现自己虽然血流满面，但并没有死。子弹没有打穿颅骨，只是擦着头皮过去。惊异的中国士兵回头看了一眼，跳下车走了。

次日，志愿军开始清除路上的卡车，把所有尸体都抬到了一起。志愿军过来拖Reeves的时候，发现他体温尚存是在装死，于是一拳打在他脸上，把他拖下车殴打，用枪托砸他，最后拽着他的头发看他的脸。大约是觉得Reeves已经被打死了，就把他扔到了死人堆里。等到志愿军都离去后，Reeves开始往西边长津湖艰难地爬去，爬过了窄轨铁路，爬过了开阔农田。山上的志愿军看到了他，但并没有向他射击，也没有阻止他。Reeves终于爬到了覆盖着软软积雪的冰面上，他欣喜若狂，唱起了歌，"Jesus Loves me", 继续奋力向南爬去。终于感觉需要停下来休息，蜷缩成一团的他无意中回头，却看到一名拿枪的志愿军士兵向他走来。经历了所有这一切，终于看到了求生的希望，竟然最后还是逃不出这冰天雪地，Reeves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也许这哀嚎在深夜里是如此地凄厉，那名志愿军竟然惊恐地跑了。Reeves确信，上帝真的爱他。

此时的Reeves不再感到疲惫，继续向南爬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终于亮了（12月5日），他已经爬了有3英里，正向西南边的岸边爬去。湖边的树丛中隐约有美军军装的绿色，于是他大声叫喊，果然有一名美军伤兵钻出树丛向他走过来。正当这名伤兵低头看Reeves时，有三架海盗战机飞过来在长津湖上空盘旋。其中一架俯冲下来向他们向后方攻击，Reeves赶紧让这名士兵在雪地上踩出HELP求救，踩到L时，其中的一架海盗战机发现了他们，晃动机翼表示OK。三架战机围绕着他们低空盘旋，保护着二人。不久，一辆陆1师的吉普开了过来，来人正是几天来一直在湖面上救人的Beall中校和一等兵Ralph Milton。Beall中校把Reeves抱到了车上，径直开到了下竭隅里的机场，把Reeves送上了快要起飞的C-47。Reeves清晰地记得，在去机场的路上他看到了这名陆1师军官的狗牌上刻着Beall。望着满头银灰头发的Beall中校，他说，“Beall中校，您看起来真像是圣诞老人。” 

严重冻伤的Reeves后来被截去双腿和所有手指。Reeves逃生的故事惊心动魄，但他所描述的志愿军逐个点燃军车、枪杀美军伤兵的画面更是让人惊悚不已。在仔细讨论这恐怖一幕是否真实可信之前，我们先来看看另一名美军的的逃生故事。

Crosby Miller少校是32团1营的副营长，在12月1日下午清除1221高地的路障时负伤，左大腿被机枪击中，左手三个手指也几乎被打掉。后来开着吉普经过的Stamford上尉看见他，把他放在了吉普的引擎盖上。车队在后洞里被截住，看到志愿军的迫击炮开始由远及近地向车队打过来，他意识到再不离开车队就晚了。于是从引擎盖上翻下来，爬到路西侧的沟里。沟里已有一名士兵，这名士兵向西边的铁路逃去，但雪地上他的轮廓十分明显，很快就被志愿军击毙。Miller试图爬过去拿到这名士兵的手套，结果被志愿军的子弹逼了回来。往西边长津湖的方向爬不过去，那就只能沿着沟向南爬。在沟边一堆木头处，他又遇见几名在此躲避的士兵，这几名士兵都没有受伤。其中一名又向西边的铁路跑去，但很快就回来了，因为铁路另一侧有志愿军向这个方向过来了。Miller和这几名士兵赶紧继续沿着沟向南逃命，很快有伤在身的Miller就被拉在了后面，有一名士兵回来帮他，不过Miller让他赶紧离开了。后边有子弹向Miller打来，他趴下假装被击中。过了很久确认没有人过来，他继续向南爬，来到了一个叫泗水里(Sasu-ri)的村子，找到一间有被褥的屋子，沉沉睡去。

天亮时（12月2日），一名朝鲜妇女带着孩子推门进来，看见Miller后很惊恐，不过她还是给Miller包扎了伤口，留下一些奶粉（似乎是美军的补给），匆匆地离去。约上午9点，Miller听到村子里响起枪声，他意识到志愿军开始搜索村子了，但无处可藏的他只能坐在屋子里等着。两名志愿军走了进来，一人拿着步枪，一人拿着俄式冲锋枪。Miller指指自己的伤口，两名志愿军笑了，从Miller那里各拿了一根烟就离开了。不一会儿，又有两名志愿军过来，他们拿走了Miller所有的香烟和打火机，翻腾了屋子之后离去。又过了一会儿，第三对志愿军进来，他们从Miller口袋里拿走了一盒肉罐头和豆沙罐头，搜查了屋子后也离开了。约中午时分，一名没有负伤的美军士兵从后门爬进来。他们俩决定离开这个村子向南走，但是刚走出没多远，两名志愿军士兵突然出现，押着那名没受伤的美军士兵向村南山上志愿军阵地走去，把Miller推到了路边的小房子里。没带走Miller估计是因为他看起来太过悲惨——满身是血，胡子拉碴，手指冻的开始变黑坏死。把Miller留下来，大概也就是任其自生自灭，极度虚弱的他很快就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两名志愿军拖出了屋子。他们把Miller的钱包搜了出来，撕毁了他的证件，不过把Miller家人的照片还给了他。其中一名志愿军把子弹上膛，举枪瞄准了Miller。也许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但Miller却感觉着像是永恒。

这名志愿军最终收起枪转身离去，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Miller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大汗。他赶紧捡起被撕毁的证件碎片，离开了这个小房子，另找了一个离路较远的房子，钻进去后发现有另外两名美军伤兵在屋里藏着。虚弱的Miller再次沉沉睡去。

12月3日上午，Miller爬出房间，发现村南山上已看不到志愿军的踪迹。考虑到身上的伤，Miller决定沿着公路向南走。两名美军伤兵不愿跟着他走公路，于是Miller一人蹒跚上路，翻过山口后，来到另一个叫泗水(Sasu)的村子。在这里他遇见一个朝鲜男人，把他领到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有一个朝鲜妇女和另外两名朝鲜男人。他们端给他一杯速溶咖啡（美军补给），并递给他一张纸条，上边用韩语和英语写着：“沿着长津湖岸向南走可以到达陆1师”。其中一个朝鲜人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说公路是通的，没有中国军队，他愿意带着Miller沿着公路往南走。于是二人上路，但刚到村口就发现南边山上（1203高地）有志愿军，朝鲜人转身就跑了。Miller决定按纸条上指引的路走，向西穿越铁路，来到湖边，然后向南。从1203的山脚经过时，他担心被山上的志愿军发现，又是一身冷汗。好在有惊无险，顺利通过。继续艰难地向南挪动，体力耗尽前终于看见远处陆1师的一辆坦克。

与Ed Reeves相比, Miller少校逃生路上遇到的志愿军要温和许多，也表现的更正常。不少幸存者后来都提到，有的志愿军对逃亡的美军伤兵并未阻挠，但也有志愿军一直追击到冰冻的湖面。Stamford中尉逃回下竭隅里时，就有一名志愿军紧追不舍，他扭伤了脚踝，好不容易才摆脱追击。陆1师的Beall中校12月2日率人在湖面上营救伤兵时发现，若沿着湖边走，志愿军会向他们开火；若把车开到湖面上，志愿军就不开枪。有时候Beall中校需要到岸边的树丛里救人，他会把武器留下来放在冰冻的湖面，再走向岸边，这种情况下志愿军一般不开枪。但有的时候却会开火，阻止他接近岸边。

正如任何一支正常的军队一样，志愿军有优待俘虏的政策。长津湖战事激烈的时候，志愿军为了做政治工作，赢得国际舆论，甚至有意释放联军俘虏。毛泽东在11月24日二次战役前夕给志司的一封电报指出：“你们释放美俘的行动，已在国际上收到极好的效果。请准备于此次战役后再释放一大批，例如三四百人。

12月2日早上，一等兵Glenn Finfrock从昏迷中醒来。他沿着公路来到车队的终点，发现有几名伤兵在一辆卡车旁正试图生火取暖。当他们试图发动一辆没有损坏的卡车时，远处从泗水里方向一队志愿军向他们走来。能跑的人向西边长津湖跑去，余下的被志愿军俘虏。出乎被俘美军伤兵意料的是，志愿军给他们注射吗啡，包扎伤口，照料了他们几日之后，就把他们释放了。57炮兵营的临时指挥官Tolly少校和A连的Mielenze中尉在这批被俘美军之中，他们记得被释放后于12月6日陆1师撤离的当天才到达了下竭隅里。

但是12月3日Beall中校救出的四名美军伤兵命运却又不相同。Beall中校一行找到四人时，他们正蜷缩在一条被冻实在湖中的渔船上，盖着毯子瑟瑟发抖。他们告诉Beall中校，志愿军之前俘虏了他们。有两名志愿军于12月2日把他们带到湖边释放了，正当四人开始沿湖面离开时，志愿军却突然开枪扫射他们的腿部。四人艰难地爬到小渔船中，度过了寒冷的一夜。Beall中校接近他们时，志愿军的重机枪火力凶猛，还有狙击手向他们射击。在空中战机的支援下，Beall中校一行才救出这四人。他们腿部都是重伤，一人腿上有16处枪伤，另一人有12处。两名生命垂危，一人两条腿都断了，另一人断了一条腿和一只胳膊。

看起来，志愿军的政策应该是禁止杀俘的。对于已经失去战斗力的联军伤兵，似乎是任其自生自灭，默许他们的逃生行为，毕竟志愿军自己的伤兵绝大部分都要靠自己爬回后方，根本无力俘虏收治敌军伤兵。而战事激烈时，随手击毙放下武器的敌军伤兵肯定常有发生，士兵们出于复仇心理枪杀无抵抗能力的伤兵是不难想象的。31团3营K连的Jim Delong被俘时开着满载伤兵的卡车。他也说志愿军命令他们下车，带走能走路的，射杀卡车上余下无法移动的伤兵。投降后在往北押送的路上，亲眼看见一名步履蹒跚的美军伤兵被志愿军随手一枪打爆脑袋。

现在再回过头来看Ed Reeves的故事，他所描述的志愿军点燃军车、烧死伤兵发生在战斗早已结束后的12月3日。若此事属实，那就是系统地虐杀战俘。但有组织的虐杀俘虏似乎不是正规军队会做的事情，美军也认为志愿军对待战俘要比人民军人道的多。战斗正在进行时，美军卡车被击中起火，跳车伤兵被射杀，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中方有记载，志愿军老兵有回忆证实，但这毕竟属于战斗。跳车后被射杀的美军伤兵是否举手投降其实永远也搞不清楚了，战争的血腥和残酷在这种时刻显露无疑 。也许当时身负重伤的Reeves失去了时间概念，弄错了燃烧的卡车和伤兵被射杀这一幕的时间。

Jim Delong描述的志愿军俘虏能走路的伤兵，并射杀不能行动的重伤员如何理解？这一幕发生在突围的路上，战斗正在进行中的12月1日下午。有可能包围他们的中国士兵恰巧是不遵守志愿军战俘政策的那一类人，这种射杀并非不可想象。这可以理解为战斗进行中的零星行为，不是系统性的虐杀战俘。同样的道理，Reeves所述三名志愿军逐个射杀他所在军车伤兵的那残酷一幕也可能发生在战斗尚未完全平息的时候，而重伤的Reeves弄错了时间。

对于志愿军在战斗早已结束的12月3日有组织的点燃美军卡车、射杀伤兵的暴行，我觉得是不可信的，它更可能是幸存者在遭受重创后的错误描述。

参考资料

Roy Appleman, East of Chosin, 1987

Roy Appleman, Escaping the Trap, 1990 

Russell Gugeler, Combat Actions in Korea, 1987

John Toland, In Mortal Combat: Korea, 1950-1953, 1993

George Rasula, The Chosin Chronolgy, 2006

Hampton Sides, On Desperate Ground, 2018

Julie Precious, Task Force Faith, 2013

The 31st Infantry Regiment, 2019

叶雨蒙，东线祭殇-极度冻馁中的厮杀，2007

建国以来毛泽东军事文稿，上卷，2010

Ed Reeves/Jim Delong采访参见：

https://koreanwarlegacy.org/interviews/james-c-delong/

http://memory.loc.gov/diglib/vhp/bib/59950
http://www.koreanwar-educator.org/memoirs/delong_james/index.htm